魔女

蹈海:





嫁给国王的时候,魔女已经活了许多年头。国王不是所有人里最好的那个,即便是在魔女接触的各色国王中,也称不上特别好。但魔女时常需要爱情,需要参与到这样一种情绪中,这让她总是美丽,并且永远美丽,为了保持这样一种美丽,魔女矮个里拔高个,嫁给了国王。国王呢,有个十三四岁的女儿,这也不是稀罕事——魔女参与的拆散小情侣更是数不胜数,女儿总要爱上王子,总要逃离,而她闲来无事使绊子,也得心应手。


公主十三四岁,正该是叛逆期,但脾气很好,还很黏人,乐呵呵的跟着魔女跑来跑去。尽管魔女时常为难她,她还是开开心心,记吃不记打,仿佛魔女养的一条大型犬,天气好的时候,还要和侍从出外狩猎。


魔女怀疑公主脑子有问题,因为一个正常继女就不该这么宽宏大量,魔女毕竟不是公主的亲生母亲,夜半被缠着读故事,更是火冒三丈。


魔女:你都十四了,应该自己睡。


公主黏黏软软道:妈——


魔女:闭嘴,不要喊我妈,把我叫老了。


公主义正辞严:怎么会?妈不是都几百岁了吗,还不是这么好看。


魔女一时无法反应公主是贬是夸,只好说:我烦死你了,你快走,我要睡了。


公主委屈道:妈,你干嘛这么烦我?


魔女想找个理由,奈何公主平日实在是百依百顺,挑不出错,她绞尽脑汁:因为你——


公主:因为我——


魔女:你有着檀木似的乌发,血似的红唇,苹果般饱满红润的脸颊,雪白的肌肤,我看不顺眼。


公主大惊失色:妈,这难道不是优点吗?!我要是长得很丑,你岂不是更烦我。


魔女一想很有道理,左右公主长得好看,也好看不过她,须得心态平和,才有助于永葆青春。再说公主都眼疾手快的钻进了她的被窝,她也不好直接赶人,魔女和许许多多公主相处过,她们各有各的美丽,如这个继女一般脑子不正常的,倒是平生仅见。


许多年前魔女也曾是公主,但和所有公主一样,她也爱上了王子,并且愿意嫁给他。王子爱她,但显然更爱她的魔力,他窃取了她的声音和双眼,声音是术法,双眼是魔力,魔女一度十分落魄,好在她其它都缺,耐心和时间总是很多。王子成为国王,同样生儿育女,意气风发,她则像个乞丐。确实是乞丐。走到他的马车前头,拿回了她的声音和一只眼睛,另一只因为国王把自己的眼睛挖了下来,长到了一起,魔女虽然觉得失去半个魔力源有些不方便,但更觉得挖下来再装回去有点儿恶心。前男友的东西都该扔了,她决定大方一些,把另一只赤红似血的眼睛留给国王,临走,还多说了一句:我要诅咒你——


诅咒什么呢?她当公主那样久,除了诗歌绘画就是魔法,后来当乞丐,显然也没学会多恶毒,但就这样放过前男友,实在是心不甘情不愿。照惯例她该诅咒他得不到真爱,可魔女仔细思量,又觉得他并不是很需要真爱。这同样不成立。


于是她说:我诅咒你永远痛苦,得不到想要的,直到我原谅你,重新爱你。


魔女洒脱的跑路了,心情轻松,因为知道再也不会重新爱他,也不会爱任何人。


但她仍旧需要被爱,倘若不被爱,一个魔女很快就会衰竭,她于是换上了好心态,挑菜似的在各色男子中寻觅。有的时候做这个也很腻,她就独居,时不时去社交一下,寻找新目标,但国王见得不多,公主倒是一波接一波的来。曾经她在陆地徘徊太久,突发奇想去海里逛了几圈,做点药剂之类,也是老本行。业务不错的时候,海之王的六女儿偷偷摸摸到她这来了,问她来干嘛,也是支支吾吾。魔女一拍脑门:你是不是也爱上王子了?


人鱼甩甩尾巴:是啊……这,这是公主的宿命。


魔女回顾往昔,苦口婆心:王子也不一定个个都是好的,做什么非得倒追?


人鱼道:人生在世,要敢于尝试!


魔女:你晓得他品性吗,财产多少,父母脾气如何,有没有婚约者?你怎么就非他不可?


人鱼害羞道:一见钟情。


魔女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呛死,幸亏是在海底,但是阻挠小情侣也不行,不是她也是别人,她于是威胁道,能上岸倒是能上,就是疼。往死里疼,你能忍受?


六公主娇生惯养的,这时候却像是中了毒似的不顾一切,连药品说明都没看就喝了,将鱼尾劈做双腿,跌跌撞撞的被海水送上岸。幸亏我没有女儿,魔女想,要是我女儿这么搞,我可能会直接气死。魔女又想了想,还是联系了人鱼的几个姐姐,说明原委,并且打了三折,只收了她们的头发,又给了匕首。但天明前,她并未等到人鱼,只有那匕首被水流卷入黑暗,送回她手中,黎明的海岸远远传来塞壬们的哭泣声,魔女一动不动,不晓得是什么给了人鱼勇气,能够抵御这种痛楚。这种勇气似曾相识,在多年前的清晨也曾降临到她身上,带来爱。带来不幸。


她离开了海,重新回到陆地,又嫁给许多人,索求爱,但不爱任何人。她曾将王子变作野兽,也曾兼职当过鞋匠,许多术法在她看来都是轻而易举,尽管拥有挪山翻海之能,魔女也不很在意,除了有次被同行笑话时一时冲动诅咒了公主导致王国纺织业完蛋,日子过得还算舒心。魔女在某次婚姻中有了王子当继子,王子听了她各色公主故事,下决心也要找个公主做妻子,出外游历许多年,总算是带回来一位。魔女本着责任感问了一句怎么选的,王子清清嗓子:用豌豆选的。


魔女:你说啥?


王子:就……豌豆啊。随即讲了这个关于豌豆的故事。


魔女目瞪口呆,也没有理由阻止继子用豌豆选王妃,只能祝他百年好合,从此快乐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魔女逐渐意识到一项铁则,这个世界的铁则,意即所有公主总会爱上一个王子,不管她们是否了解这个人,亦或是深入接触,法则将爱意变得盲目,她也曾是其中一位。只因为她不再爱任何人,给自己下了诅咒,从公主的身份中逃离出来,才得以幸免于难。同时魔女意识到了另一项铁则,倘若想要永葆青春和美丽,她就需要被爱,因为爱将会消磨她,只有被爱,才能逃亡。只有享受爱而不被爱捉住,不动心,不先动心,不轻易动心,才能在无数个陷阱中绕开,并且快乐。


一旦真心爱上谁,她就将一败涂地。


公主是魔女无数继女中的一个,除了实在黏人,也不多稀奇,除了有时魔女外出散步,会看到她在花园里和鸟说话。和动物交流可能是一种公主必备的技能,魔女曾经也听得到,现在就不太行,反正她只是在王宫里颐养天年……享受生活,也不管鸟儿鹿儿说什么了。


公主和鸟儿又讲了几句,蹦跶过来:母亲——


魔女很警惕:你怎么忽然这么正式?这不像你。


公主搓搓白嫩的小手:好吧,妈今天有没有多爱我一点啊?


魔女嫌弃的摆手:去去去,谁要爱你。


公主猛虎扑食似的抱住魔女蹭来蹭去:就爱一爱我嘛,好不好,好不好?


魔女从这个香软的怀抱里挣扎出来,有些狼狈的逃窜走了。我可不敢爱你,魔女想,现在你喜欢我,可是总有一天你会爱上一个王子,然后在某个清晨一去不回。要不就是和那个不知哪个角落蹦出来的王子公然站到我面前要我祝福你们,真要那样,我一定会被你气死,要不就是伤心死掉。盖因不是所有公主都能和王子快乐幸福的生活,没人知道你会爱上谁,因何而爱,得到多少爱,又是否会失去。你不能因为自己是个公主而要求得到我的爱,而我也不会爱上一个公主,那意味着总要到来的别离,要是我因此痛苦,就会伤心而死。而你有着檀木似的黑发,血似的红唇,白雪般的肌肤,苹果般红润的脸颊,正是一支恰到好处、叫人毙命的封喉毒箭。


而魔女已经知道公主为何如此锲而不舍,盖因她有失忆症,记忆沉沉浮浮,常常忘记那些魔女的坏,只记得她的好。天下怎么有这样的定向失忆?可公主看她的眼神那样黏软甜蜜,叫人喜欢,以至于到了一种隐含恐惧的地步。


我可不能就这样栽了,魔女对自己说,都经历这么多男人女人王子公主的,只要不是傻子,都该吸取教训。


可要公主真有一天因为某个王子一去不返,她还是会觉得非常难受,魔女不知道这是因为白菜被猪拱了,还是因为其他什么。


这都是全然无法细思的物事。


她对此有种本能的戒备,这种戒备让她成功从无数场爱情中脱身,屹立不倒。况且要是公主什么都记得,或许就不会小狗似的赖在她这,要她的爱,要她的亲吻。


白天魔女推开了对方,夜晚公主还是持之以恒的钻她被窝,魔女自知熬不过这种持久赛,随她去了。公主十八九岁的时候,国王也已经去世了两年,魔女本该离去,寻找新的爱情,但不知为何,她又有些懒得动弹。不想挪步,也懒于开始爱,公主即将成为女王,因为没事就在外头骑马打猎,因而出落地身形矫健利落,有种锋利的美感。魔女实在无法理解公主怎么能在和动物开心聊天的同时玩狩猎,只能归结于公主同所有她遇见的都不一样,实在是个一顶一的奇葩。白日她到处走动散步,夜晚则待在王宫里不出门,因为公主不要她出门,不定时的跑来闹她,这么大个人了,还是喊着听故事。魔女也不算耐心,但是天长日久磨得厉害,也就干脆配合公主的作息,做个富贵王后。


魔女本来不愿意提及旧事,但公主与众不同,最得她欢心。她把自己的故事讲了一遍,并且认认真真告诫公主:你要是谈恋爱,记得叫我先看看,把关一下,晓得不?


公主扒在她身上:我才不要谈恋爱,我要妈就行了。


魔女把公主扯巴下来,翻着白眼:你不要太恋母好不?


公主清清嗓子:喜爱美丽的物事是人类的共性!


因为公主真的很会夸人,魔女也就不和她计较了。


妈不会还在因为前男友伤心罢?公主抬头问。


魔女:我有好多前男友,你问哪个?


公主:最前面那个。


魔女:那倒没有。这也是实话,就连那个人的脸孔,她都记不大清楚了,她是这样的长寿,已经活过了数个王国兴衰,前男友最后结局如何,也是烟云般数百年前的旧事。现在她应付公主就足够吃力,哪有功夫想一个死人?


公主看起来很是高兴,湿漉漉的亲了魔女一口,魔女反抗多年,已经不想反抗,就当被狗啃了。


我一会儿回来,再去干活一会儿,妈记得不要出去啊,冬天冷得厉害。公主又亲了一下,凄凉地处理政务去了。


知道了,魔女道,滚吧。


这就滚,公主附身吻了吻她的额头,妈今天有没有多爱我一点?魔女觉得炉火烧的暖烘烘,也困倦起来,在被子缩了缩,便睡了。公主为她捻好被子,轻手轻脚离开了。魔女从不曾承认自己爱她,但公主就是知道她很爱自己,王宫的走道安安静静,沉没在黑暗中。公主往书房走,半路有侍从等着,她便交代:再有人过来打她魔力的主意,还是老样子通知我,过了该埋在哪里,你也是知道的。侍从点点头,离开了。公主继续往前走。想起魔女的半推半就,她也很是心情愉快,黑夜是不安全的,黑夜会露出她的真容同残酷,因而魔女不能在夜里醒来,魔法助她安眠,等到白日,她还是她的小公主。同样是真心实意,公主对此有自信。这些年她见了许多王子,更见了许多勇者,都是来狩猎魔女的,无一例外,也没人回得去。因为诅咒已经被破除,魔女已经原谅了这血脉,重新爱上了她,魔力无声涌上,她的脚步并未击碎寂静,蛇般蔓延,在她檀木似的乌发、血似的红唇、苹果般的双颊,雪白的肌肤之外,赤红的左眼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来自多年前她的祖辈在她的继母处盗走的那一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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